《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获奖作品集》

由于校对书稿的缘故,我在微信读书APP中找到了《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获奖作品集》来读,除了受到何平教授称赞的《候鸟的勇敢》外,其余几篇各有其魅力与特点,非常值得一读。

迟子建和斯继东摘得中、短篇小说大奖

【真人真事】

《甜蜜点》:现实比小说更离奇

须一瓜

须一瓜的小说《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上映后,小说与电影都受到了关注和赞誉。这部中篇《甜蜜点》亦是一部结合了悬疑、犯罪、复仇、爱情等诸多元素的精彩作品,尤其是采用了多线叙述的方式和使用叙述性诡计误导读者(不过读者应该很容易就发现了作者的小心机),让读者颇有阅读的快感。在小说结尾,诸多线索开始回收,作者的精彩布局和节奏把控,让人不免有击节赞叹的冲动。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因为叙述性诡计难以用影像表现,这部作品如果要影视改编,可能颇为考验导演和编剧的功力。

小说的主要线索之一是警察彭景的妻子小鹿出轨被害,彭景被警方认定是嫌疑人展开审讯,彭景自己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无辜,而警方找到了关键证据,比如彭景的银白色警服扣出现在案发现场,根据现场的“嗅源”,警犬在七八件衣服里挑出了彭景的衣服,彭景的心理测试也无法通过。曾经的同事们,现在已经认定彭景就是凶手,彭景只能抓出押送自己的途中一次车祸的机会,逃离同事们的视线,自己一边躲藏,一边尝试寻找真相。

虽然根据小说的叙述,我们作为读者,知道彭景其实是无辜的(除非作者刻意欺骗了读者),但其实仔细想来,心理测试不能被当作证据,扣子和警犬的嗅觉也只能看作是间接证据,警方的武断一来是社会舆论造成的压力,二来是存在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但现实往往比小说更加离奇。在《看天下》杂志2021年10月8日第27期中,就有一篇《理直气壮的冤案》,其中讲述的故事,或许就是这篇《甜蜜点》的素材来源。

“理直气壮的冤案”是指云南杜培武冤案。杜培武与妻子王晓湘、另一名被害者王俊波都是警察,1998年,王晓湘和王俊波被发现枪杀于一辆警用面包车内,警方认为是情杀,采用了警犬气味鉴别、射击火药残留物测试(拉曼测试)、泥土化学成分分析等方法,再加上不能被当作证据使用的测谎,都指向了杜培武就是凶手。

然而文章的作者指出,这些证据看上去“理直气壮”,其实却如同一张纸,一戳就破。比如泥土化学成分分析法,证明了面包车的踏板和杜培武衬衣里一张人民币上的泥土痕迹与昆明市公安局射击场的泥土属于同一类型。又比如警犬气味鉴别,证明杜培武确实进过面包车。但这两个证明其实都大有问题,文章作者就不无讽刺地说,到云南的某个地方,从农民大叔脚丫子里抠下来一块泥巴,和上面这些泥土,也是一个类型。换言之,没有排他性、唯一性的证据,就不能作为杜培武是凶手的铁证。

和小说不一样的是,杜培武并没有脱逃的幸运,一审被判处死刑,二审改判死缓(或许有人发现了证据存在问题)。警方直到另一场大案被破获后,才找到了杜培武案的真凶,而当时的杜培武,已经在监狱里服刑了七个月。而与现实一样的是,小说里的彭景也是在真凶犯下另一桩罪行后,才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然而对于当时的彭景,或许并不值得高兴。

这篇小说标题《甜蜜点》所谓甜蜜点,是高尔夫球的用语。指的是在击球的瞬间,球与杆面发生接触的最佳区域。如果击球的部位正好在甜蜜点,我们可以认为能量没有损失,打出的球会又直又远。反之,离甜蜜点越远,能量损失就越大。换在乒乓球、羽毛球和网球运动中,就是所谓“甜区”了。


 

《禁指》:有限文本与无尽韵味

曾先生的故事

斯继东的短篇小说《禁指》是本次郁达夫小说奖的短篇小说奖作品,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本篇的创作极具特色,比如采用了宫商角徵羽作为分节标题,比如采取了一位保姆作为第一人称视角叙事,并大量运用了上海方言,更比如小说一开始就给读者猜谜,玩文字游戏。

古琴家钱曾省,或为小说中曾先生原型

比如小说第一句,写“隔着积雪的道地望进去,堂前有些晦暗。”而小说实际上的主人公曾先生,他的琴就叫“晦庵”。又比如保姆操嫂和曾先生打招呼,曾先生问了操嫂姓氏,连声说,这姓好这姓好。

操这个姓有什么好的呢?操嫂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姓“奥滋答味”(方言,即不是滋味),读到小说最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曾先生一生爱琴,其中最爱的也一直坚持打谱的曲子,就是《文王操》,所以操这个姓对于曾先生,自然是极好的。

对了,操嫂名字就叫秀琴,这可不巧了么。

这个故事概括来说,是退休的老先生和相对年轻(根据文章推算,操嫂大约四十余岁)的小保姆之间的故事,但不同于苏大强和蔡根花这腌臜之事,曾先生和操嫂,倒更像是从雅到俗,更到通透的过程。文章短小,韵味却悠长,读来非常有趣。

操嫂是俗人,但她做得来大小事务,衣食住行办得细致周到,虽然文化程度并不算高,但和曾先生闲聊时,却也不乏几分民间智慧。曾先生是雅人,孑然一身,弹弹琴,看看书,练练字,似乎遗世独立,却又对菜市场、看热闹颇有兴致。如果不看“门当户对”,这两人在一起,却也有某种般配。

斯继东

在一本网络小说中,作者借笔下人物打过个比喻:“挑选伴侣就像挑鞋子,有些鞋子看起来好看,但内里十分糟糕,上脚体验不佳,有的人会为了其他人羡慕的目光而选择承受痛苦,而有的人更在意自己是否舒服,还有一部分鞋子,不仅外面吸引人,内里的构造也会十分舒适,可是不合脚,同样,也有人为了外表的美观或者为了内里的那一丝舒适,而选择委屈自己的脚,时间久了,舒适感会慢慢消失,不适感会越来越强,要么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一拍两散,要么坚持下去,让脚变得畸形也不放弃,直到最后无法再行走。”

操嫂对于曾先生,就是那双看起来土气,却穿得合适舒服的鞋子。

后来因为曾先生患病,操嫂前前后后的照顾,两个人也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但小说精彩之处却在于后半段,曾先生因为房屋年久失修,来到操嫂家住,然而这住,却并非那么简单。

原来操嫂原先的丈夫早年横死,害死他的是一户大家族,这个家族让一个年轻人抵了罪。操嫂一直不肯信服,但却无能为力。曾先生用手中的琴勾了大家族一个晚辈的心,迫使大家族的人找到操嫂,磕了头赔了罪,当年的真相也因此大白。

古琴家钱曾省,或为小说中曾先生原型

琴是雅物,也可以是俗成为达成目的的工具,但曾先生不拘于雅俗,甚至最后,连琴都不要了。

原来曾先生体检,带操嫂一起去,结果操嫂体检结果不好,早期胃癌,曾先生各种托人帮忙,前前后后,忙得脚不沾地。托人帮忙,看病检查,都是要花钱的,曾先生便把“晦庵”卖了(此节倒是与汪曾祺《岁寒三友》中,靳彝甫为友卖掉“不到山穷水尽不可割舍”的田黄石,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也好,琴也好,总有一天要脱手。曾先生从雅到俗,再到通透,终于到了他的老师张先生惜物又不恋物的境界。

至于张先生,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张先生的故事

张先生是曾先生的老师,也是对曾先生影响最大的人。

张味真

张先生在当地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三考出身,科举废除后就读上海震旦大学,肄业后曾在天津南开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后来退休于商务印书馆,张先生擅弹琵琶和古琴,被马一浮认为是那个年代数一数二的“善工琴者”。张先生有一次来见见幼学琵琶的曾先生(当时还是琵琶童子),觉得好,就收了曾先生当徒弟,也曾想收曾先生为义子,但因曾先生母亲不答应而作罢。

张先生有两个女儿,如果按照言情小说笔法,这里当然又会有段故事,但短篇小说,却未必会在每处落笔。张先生虽然教曾先生弹琵琶,自己却是操琴(和操嫂名字很像),曾先生眼热,想学,张先生一开始生气,觉得要学一样,像一样,但曾先生锲而不舍,总是找机会弹弹琴,后来张先生也就教了。

1956年古琴采访组与杭州琴人合影,左起为:许健、金致淇、查阜西、张味真、孙慕唐、王迪。

张先生的琴留给了曾先生,有一些习惯,也传到了曾先生身上,比如和人见面,分开时要抱一抱。又比如对世俗腌臜不屑一顾。陈果夫请张先生为幕僚,他说自己只会教书。赵观涛请张先生为其父写墓志铭,他直接回绝说:马屁文章我勿会写。北京大学音乐会邀他,礼堂门口看见‘一张票时价两毛’,张先生抱着‘晦庵’返头就回来了,说是‘我的琴不卖票’。

后来曾先生也莫名成了名人,有很多人来拜访他,也让他生气且无奈,各种回绝。不过曾先生还是客客气气,相对于张先生,显得温和了许多。

这篇小说也被拿来出过阅读练习题,比如问小说着意写曾先生打古谱《文王操》的作用(答案为丰富小说情节,完整结构,充实内容;表现曾先生仰慕圣贤、致敬先贤的态度,追求艺术、传承文化的执着;引出张先生的故事,为卖琴埋伏笔),比如问谈对“禁指”的理解(答案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淡泊名利是有所不为,卖掉琴是有所为)。由于是节选了文章最后一部分,所以答案其实与原文不太对得上。至少张先生的故事,在原文前半部分就出现了。

把一篇有韵味的小说,改成这般题目,又算不算俗呢?

小说最后,曾先生不得不把张先生送的“晦庵”卖掉,他和操嫂又讲了张先生的故事。人道洪流期间,张先生收藏的前明陈圆圆的琵琶被砸,“虎啸龙吟”被盗。张先生却是淡然一笑,“这天下都今天你的、明天他的,一张琵琶、一床琴又算什么?”此种境界,非常人也。

而对于曾先生,却是践行了张先生书房里所挂马一浮先生持赠的一幅字中两句:

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

对于曾先生,琵琶是吃饭家伙,琴是一生挚爱,故而在退休后,他不弹琵琶,只弹琴,而当卖了“晦庵”,直到去世,曾先生也没有再弹琴。

这是从张先生这里,继承来的一种通透。

张味真

为了搜马一浮这两句诗的出处,我在网上搜索,找到了一篇博文《外公死了》,也提到了这两句诗。虽然再一步勘察,提到的这两句诗的出处有误,但也告诉了我,外公名为张味真(1882-1967,名冶,字味真,号诧园老人、山人,嵊州市石璜镇新沃村人,现代浙派古琴家,国学家),从网上搜索到的资料来看,他的人物经历与小说中张先生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比如“我的琴不卖钱的”这个抱琴而走的故事,就是张味真本人的故事),极可能就是小说中张先生的原型。

张味真有不少古琴弟子,据网络搜索,其中钱曾省在2019年左右应仍在世,他常忆及恩师对其一生的影响,说恩师清高心性和对艺术的尊重,以及不事权贵的做法,与他山林派“自有性情”的艺术风格相辅相成,是音乐之外的东西。从网上搜来《琴痴钱曾省师简传》,其介绍的钱曾省经历,与小说中的曾先生相近,从名字看,或许钱曾省就是曾先生的原型吧。


 

【奇人奇事】

张黑脸的故事

张黑脸是迟子建《候鸟的勇敢》中的人物,是小说中瓦城的候鸟人,在金瓮河候鸟保护站做保护候鸟的工作。张黑脸年轻时在山中扑打山火却与扑火队员失联,又遇到猛虎而昏厥。幸而有一只巨大的东方白鹳为他遮风挡雨,张黑脸险死还生后,就一直爱鸟护鸟。这个故事和《名侦探柯南》中被黑熊十兵卫保护的猎人有些相似,而实际上,迟子建本人就遇到过东方白鹳。

迟子建

据迟子建在后记《渐行渐近的夕阳》所写,迟子建丈夫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一起散步,草丛里忽然落下一只大鸟,那鸟白身黑翅,脚掌鲜艳。丈夫说那一定是传说中的仙鹤。可是它缘何而来,又为何向着西方而去?那只大鸟出现之后,迟子建失去了爱人。她的母亲因此说那是一只不祥的鸟。但迟子建却说,它的去向如此灿烂,并非不吉。而谁的最终,又不是向着夕阳而去?

故而,东方白鹳就被迟子建写进了小说中,当大鸟保护张黑脸之后,它“腾空飞起,就像去赶赴一场盛宴,姿容绚丽,仪态万方”。而后来,故事里又出现鹣鲽情深的两只东方白鹳,尽管在小说最后由于其中一只腿受了伤,没有能够飞往温暖的南方,却在冰天雪地里彼此相拥,眠入夕阳。

张黑脸经过此事,忘记了很多事情,记忆出现了混乱,也不认识字了。虽然痴痴傻傻,但意外地多了看天气的本事。张黑脸的女儿张阔要出嫁,定了半个月后的黄道吉日,记过张黑脸听了就说那日子会有大暴雨,结果半个月后果真如此。幸而这时张黑脸会安慰人,说这是老天劳神费力打闪电,给女儿成亲放焰火。后来张黑脸到了保护站,随口就能说天气的本事依然还在,也是当地一奇。

迟子建

“所有的问题,在时间面前都不是问题。”随着时间,张黑脸的记忆慢慢有了复苏的迹象,他和德秀师父走到了一起,侧面说明他的身体也在复苏。张黑脸重新变成了张树森,他想劝德秀师父还俗,两个人结婚。故事的最后,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埋葬了未能飞翔的东方白鹳,但此刻“他们很想找点光亮,做方向的参照物,可是天阴着,望不见北斗;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

小说仿佛是迟子建写给去世的丈夫的祭奠,却又仿佛预言一般与后来发生的新冠疫情有了联系。瓦城发生了一起疑似禽流感事件。当时,保护站除了站长周铁牙、张黑脸之外,还有58岁来此游玩、想尝鲜野味的营林局长蒋进发。他们不得不被隔离在保护站里,此中描写,联系到新冠疫情期间的世情百态,读来也颇有几分感慨。

 

老庄与“小土豆”的故事

老庄和“小土豆”,是雷默《大樟树下烹鲤鱼》中的两个人物。

《大樟树下烹鲤鱼》

老庄是一名厨师,把店开在大樟树下,他做的鲤鱼的味道“就像印章敲在你脑袋深处”。有人看了,都是稀松材料,但经过他受,味道就美得不行。

手艺好,老庄——故事一开始,大家喊他老板,也很有点脾气,一般只招待熟人,陌生人去就看心情。这种不顺眼的生意不做的态度,建立在他烹饪鲤鱼,确实很有水平上。

老庄出身于苏工世家,爷爷曾经是著名的雕刻大师,鲜衣怒马少年时,老庄家道中落后,干起了饭馆。但老庄除了有脾气,还有收藏一颗鱼眼珠的怪癖,鱼烧多了会失手,也会收手,老庄把所有鲤鱼的眼珠攒到一个玻璃罐里,攒多了,老庄就不烧了。

雷默

不烧鲤鱼,老庄的菜就差了味道,生意也就差下去了。本来这故事到这里,也就是个普通故事,但没想到一桩白喜事,事主请到了哭丧的“小土豆”,也请了老庄烧鲤鱼。

老庄重新烧鲤鱼可是当地大事,“感觉像一门失传的绝世武功重现江湖”。结果没想到老庄把鲤鱼放了生,要来了一板卤水豆腐,以豆腐为原料,开始雕刻鲤鱼。

小说里描绘这段话:“时而细腻婉约,仿佛于大山溪流深处,拨动琴弦,时而万马奔腾,如百川汇流,翻腾入海。……刀具在水盆和豆腐间来回游走,越来越疾,感觉刀锋处有热流倾泻而出。那板豆腐顷刻间仿佛有了生命,一条鲤鱼的形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老庄又调了番茄咖喱酱给鲤鱼上色,用黑芝麻酱点了鱼眼睛。这条炯炯有神的鲤鱼吓到了大家,好在是白喜事,这条鱼被用来供奉去世的康太爷了。

至于“小土豆”则是一个专业哭丧人,披麻戴孝来,一开口就气势恢宏,满脸泪光。这么专业的哭丧人,自然得到事主好评。于是“小土豆”一会儿装儿子,一会儿装孙子,句句催人泪下,哭的内容五花八门,条理都很清楚,仔细推敲,也不见明显的漏洞。更绝的是,作为女儿身份哭的时候,他仿佛变了性,连声音都变得细细的,诉说衷肠的词凄楚婉约,唱得像戏文。

某种程度上,还在烧鲤鱼的老庄,和哭丧的小土豆,都是靠自己本身生活的人,站着赚钱不寒碜。但老庄能收了杀鲤鱼的刀,换成雕鲤鱼,倒是传承了祖辈雕刻的荣光,这一手技惊四座,算是比小土豆高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