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在岁月中奔忙

“很荣幸来到(虚构的)播客‘獭祭蠹鱼’来分享王计兵的诗集《低处飞行》,”匠仔正了正嗓子,继续说,“我以前在一家研究诗歌的研究机构里读研究生,也写过一些诗,现在业余时间也在跑外卖锻炼身体,所以我觉得我来分享这本《低处飞行》,稍稍有那么一点发言权。”

“其实真相是匠仔他又患上KPI焦虑了,”高千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男友,“他阅读群里的网友纷纷晒出截至目前今年的阅读量,读200本书的人有很多,300本以上的也不少,他一看今年连100本都还没读到,就焦虑起来了。”

“然后就当起了数据骗子,开始读诗集了对吧,”老板给我们几个倒上了秋玫瑰拿铁,顺便补充说明了一下,“相比有些晦涩的名家诗篇,王计兵的诗可接地气太多了。就算是我,也觉得阅读门槛不高,能够读出一些味道来。”

“好了好了,再打击他,我们节目可就录不下去了,”我恰到好处地打了圆场,顺便敦促匠仔,“这次是不是又要弄出个一二三来?”

“首先我想问大家,当然也是问自己的问题,什么是诗?”匠仔环顾一圈,发现我们都在等他公布答案,只好解释说,“我觉得诗的灵魂在于‘诗意’,也就是从现实中概括抽象出来,能让读者细细品味,有所触动,有所收获的内容。举个例子,王计兵这部诗集的同名诗作《低处飞行》,你们读了会想到什么?”

“月薪3000也可以关心国家大事?”老板的回答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匠仔略显尴尬地说,“也不是不可以这么理解。”

“是不是用来形容外卖员这一‘赶时间的人’,就像是在低处飞行呢?”我说,“第一段里提到订单是‘急急如律令’,‘是公文也如神符’,显然是在描绘风驰电掣的外卖小哥。”

“我觉得应该联系最后一段的‘谁又能说曲高和必寡/这低在大地的声音/才是万物向上的乐章’,”高千分析说,“我觉得作者应该设计了一个首尾呼应的部分,‘低处飞行’应该就是‘低在大地的声音’,也就是王计兵作为外卖诗人的诗,比起当代诗坛的名家名作来说,要通俗易懂得多。”

“我的想法是基于此,再稍稍扩展,”匠仔一副“还是老婆懂我”的神情,我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我们城市不是有一位外卖歌手刘师傅嘛,把《低处飞行》套在他身上,也同样成立。并不是办演唱会、上大舞台的才是歌手,唱出外卖员心声的刘师傅一样是‘低在大地的声音’。这就可以和第二段联系起来了,新就业形态劳动者里有诗人,有歌手,也有张赛(《在工厂梦不到工厂》)、王晚(《跑外卖》)这样非虚构写作的创作者,谁说他们这样‘低处飞行’,就不是一种飞行呢?”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意思啊。”相比《赶时间的人》这部王计兵让人眼前一亮的首部诗集,《低处飞行》并没有什么超越过往的优点,“接地气”“低门槛”“写出小哥心声”不过老调重弹,我还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呢。但似乎对送外卖,又经常接触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匠仔来说,似乎有不一样的感受。

“接着是对外卖员日常的鲜活记录,”匠仔开始了Part.02,“我前段时间因为一些原因,重新开始跑某蓝APP,和王计兵成了广义上的同行,因为某蓝判定我还在新手期,每天跑一定单数就有奖励,然后我昨天拼死拼活跑了18单,紧迫的时间限制、接连不断的派单,还有毫无征兆的‘您所属的服务商提醒您,您刚才有闯红灯的行为’。”

“不是都说某蓝的定位有问题,没想到交通判断也有问题啊,”老板目前还是某黄APP的众包骑手,前两天他还和匠仔研究要不要搞一个拉新奖励,“某黄倒是一天到晚提醒我没戴头盔,后来我发现可能是没给它摄像头权限的缘故,给了权限就不再提示了。”

“说起某蓝,我之前还遇到一次‘未送达指定地点’的投诉,”匠仔似乎“余怒未消”,语气都重了几分,“那一单要送到某个青年旅社,某蓝的定位和路线都是错的,还好我之前跑某黄时送过,好不容易在时间限制前赶到楼下,结果电梯前写着‘外卖请走楼梯上楼’……那可是六楼啊。”

“就是膝盖被电瓶车撞的那天吧,”高千温柔地看着男友,“都说让你好好休息了,你偏不听,晚上还是出去跑外卖了。”

“那次我就放一楼其他外卖员放外卖的地方了,结果顾客就投诉我未送到指定地点,然后外卖平台发了个通知,我没注意,等注意到时已经过了申诉时限,一次性扣了15元,”匠仔叹了口气,“读到王计兵写的《收拾残局》,我感觉就是在写我那一天遇到的荒谬,‘只有外卖小哥是错的/投诉成功,罚单成立,不许申诉’。”

“这首诗建构了‘导航对,地址对,门牌对,外卖单号对,顾客对’的这样一种情况,”老板想了想又说,“你刚才那种情况至少还有个导航不对,不过我估计就算申诉导航不对,系统也会说你应该超时送达再反馈路线有误。”

“我昨天就遇到一次样样都对的情况,送到我们母校校外的外卖柜,”匠仔拿出手机给我们看照片,“这里只有某黄的外卖柜,但顾客点的是某蓝,还非得要我放外卖柜,那我付的存餐费用谁给报销呢?”

“这里不能放吗?”我指了指外卖柜旁的角落,有好多外卖放在地上。

“大概我们的师弟师妹也怕被偷餐吧,昨天就有一单,特地备注‘不要打电话,放外卖柜’,”匠仔无奈叹气,“那咋办?多花五毛钱存餐呗。”

“我反而怕电话无人接听的情况,”老板指了指前一首《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有次我送外卖送到附近医院的地下一层放射科,结果门进不去,电话打不通,因为手上没其他单,医院又只让外卖员步行进入,我就只好孤零零坐在地下室等二次配送的时间,就像王计兵写的,‘只有一个外卖小哥的内心/持续发霉’。”

“不能直接放门口吗?”我好奇地问。

“其实是我想试试所谓的联系不上‘加餐’啦,”老板宠溺地看着我,惹得高千冲我翻白眼了,“这单是面包单,我一开始是想如果联系不上就试试看返餐,然后带回来给你吃的。”

“我可不要别人不吃的东西。”我嘴上挺硬,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感动的。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我注意到王计兵写了许多外卖员出交通事故的情况,”高千举例说,“比如《八根肋骨》开篇就描述外卖小哥雨天翻车,被电瓶车折断了八根肋骨;《夜晚有着棕色的舌头》则写了两个小哥在对向转弯时相撞,‘有的人一去不回’,‘有的人满身血污’。”

“还有写得不那么明显的《一滴血》《像蜜蜂和花朵》,这个行业其实就是在逼骑手不断作出选择,”匠仔又一次叹息,“想要赚得更多,就要承担更多的风险,要不然像我昨天零零碎碎跑了四个半小时,算上奖励才到100多元。”

“你可别,”高千欲言又止,“安全第一,少赚点真没有关系。”

“其实我那辆通勤用电瓶车速度也开不快,所以总是触发某蓝APP的倒计时,”匠仔把诗集翻到《倒计时的生活》,解释说,“某蓝APP在还剩10分钟、5分钟、1分钟时会提示骑手即将超时,然后配送页面的时间会变成倒计时,所以骑手会不断催促商家‘出餐出餐出餐’。”

“但往往是‘越快的人越容易迟到’,”老板补充说,“因为越快,想要赚得越多,就会同时挂更多的单,一旦遇到容易卡餐的午高峰、道路拥挤的早晚高峰,外卖小哥‘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超时了两单’,‘水流越急/越容易决堤’啊。”

“有的骑手遇到卡餐,就心一横,‘不等了’,”匠仔给我们读起了《不等了》,“‘他在门里门外拔河……罚单是系在绳子上的红布’,配送系统往往是‘你等十分钟,给你加一分钟’,好不容易等到出餐,骑手自然三步并成两步去送餐,那么‘摔倒在马路边缘的水洼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在王计兵笔下,这个外卖小哥,更像是“一个被时间追赶/慌不择路的小偷”

“之前我们读《香尘灭》时,高千不是用推理的眼光来读嘛,”我冲闺蜜挤眉弄眼了一番,她没好气地拍了我一下,催我快说,“我就联想到,王计兵在创作时,仿佛将世间万物都容纳到了外卖员的生活中,比如他写一位少了一只臂膀的外卖员,称他为‘单手佛’;而写人们烧香拜佛,就反问菩萨会不会‘超时、洒餐、按错门铃’,会不会收到‘投诉和差评,扣分和罚款’。”

“以外卖员的眼光观之,世间万物皆入算法,”老板指了指匠仔和自己,“那个骑行全国各地的UP主,不是会在不同城市打开外卖APP比单价嘛,这就和王计兵诗歌里写的一样,‘每到一地/我都习惯打开送餐软件/查看当地的单价和数量’。王计兵应该是在昆山送外卖,所以他看到北京的单价时,就会有一种可以马上退休的感觉。”

“幸福来自比较,而沮丧也来自比较,”高千猝不及防地提醒了一下我们,“要不要看看其他书店或者咖啡店的经营状况。”这话吓得我和老板连连摆手。

“王计兵还有一次在玻璃门前撞到头,在老板夫妻的讪笑中,他注意到一只同样撞击玻璃门的鸟,”匠仔给我们分享了另一首《我和一只鸟的头破血流》,“那只鸟在王计兵看来,只是为了吃掉在柜台的几颗米粒,所以他发出感慨,‘一只鸟和一个人/为了食物/同时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

“谁不是为了碎银几两,谁又不是在岁月中奔忙……”我下意识地念出了几句,直到老板鼓掌才反应过来,这似乎还有点“诗意”。

“诗意来自生活!”高千和匠仔也冲我“比个赞”,呀,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说起鸟,”匠仔继续分享,“王计兵有一首《外卖员喜欢雨天》,写了风雨交加的时候外卖员喜欢的订单爆屏、单价飙升,然后自嘲‘只选贵而不论对错’,但关键是最后一句‘我在风霜雨雪里穿行/就像一首诗里高傲的海燕’。”

“高尔基的《海燕》!”我惊呼出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外卖员喜欢暴风雨天气,是因为能赚到更多的钱,和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在本质上完全不同,但却喊出了同样的口号,”老板笑了笑,“像我这种业余骑手是不敢在雨天跑的,要不然就会像王计兵笔下的另一个外卖小哥那样,在雨中的斜坡拼命护住电瓶车后座的外卖箱了。”

“外卖小哥在风雨天同样不好过,”匠仔分享了另一首《摔打》,“‘扔掉被撕破的雨披/并把工装在身上拧紧’,外卖员就这样被风雨摔打着,最终赶到了目的地——单元门前。”

“为什么会说‘单元门像现代生活/张开大嘴’呢?”我表示不太理解。

“大概是说生活的压力把人给吞噬吧,”老板想了想,“我刚看到一个自媒体大V说,公众号虽然是做内容,但本质和送外卖、开滴滴没有区别,没办法沉淀下来。

“所以这种作者每一天都得写,就像外卖小哥每一天都得跑单,没时间留给自己,像王计兵那样,在外卖箱里放着诗集和本子,抓住转瞬即逝的灵感写下几句,是一种颇具英雄色彩的行为,”匠仔扶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他在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抗争,和世人对外卖员这一群体的偏见抗争,和外卖员群体自身的麻木抗争。”

“那这么说起来,我们开书店也挺英雄色彩的。”我也笑着站起来举杯。

“敬王计兵,敬彭清林,敬董丽娜,敬一朵北漂(均见于王计兵诗集)!”

“敬我们这些平凡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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