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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分为视频播客版和文字版。前者约 4700 字,有较多图片资料;后者约 8300 字,有更多细节,建议搭配观看和阅读。如果你想观看这支影片的高清版本,可以查看原始影片链接


摘要

最近十几年,正念一词在中国得到了广泛传播。在学术声誉、发表偏好与资本逐利等因素的驱动下,市面上充斥着对正念的溢美之词,但鲜有人提及其潜在副作用。

本文介绍了「正念冥想」的由来、梳理了心理学与佛教中的历史与定义,分析了常见「禅病」的成因,并就其治疗给出意见。本文试图指出,正念并非具有普适性的训练方法,若缺乏充分理解即投入练习,可能存在系统性风险。

引言

在从事田野调查的第三年,我偶然接触了针灸。

实际上,我先后跟随两位老师学习了所谓四大古流针法中的两种。很快,我便狂热地投入到这项学习中,并发展出一项新的爱好 —— 在各种寺庙、佛学院与禅修中心非法行……咳咳,依托传统医学与他人进行交流。

这些行动原本只是出于兴趣,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会给我的调查带来巨大的突破:

  • 比起现代医学,这里有很多人更倾向于传统医学,这使我常常处于一种有利的位置——出于信任,别人会主动透露一些平时很难获知的内部信息;
  • 在这一过程中,我接触了来自世界各地 —— 包括十几个传统佛教国家或地区,以及西方的的禅修者与僧人们,进行了深入的调查与广泛的横向比较;
  • 我开始以一种更直观的方式,理解早期佛教对人类身心功能的开发,以及这些功能被错误地架构时会产生的后果——禅病

禅病,是指因为禅修(包括所谓的正念冥想)而导致的各种身心疾病。

我遇到的第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案例,是在仰光的某所禅修中心1

一位禅修者说,自从来此禅修后,先是出现呼吸问题,后来面部三叉神经一带肌肉跳动;随着禅修继续,症状加重并扩散到其他部位,乃至发展成强烈的痉挛。一开始只是打坐时间久了会发作,后来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甚至只要脑子里想一下禅修就会抽搐。我沉吟不语,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可能是看到我面带疑惑,他干脆坐下来直接给我演示。

——把腿盘上十几秒后,他真的抽了。

当时我很震惊,但后来发现,这个圈子里千奇百怪的案例实在是太多,坐出癫痫,甚至禅法本身就追求癫痫,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等一等,不是说正念冥想只有好处吗?

不要急,且容我细细道来。

 

历史

最近十几年,正念一词,通过心理学、内观禅修营以及佛教,在中国得到了广泛传播:

  • 正念冥想加入了椰子油、益生菌与生酮饮食2的行列,成为进口自助书籍中的四大万灵药之一;
  • 在大语言模型爆发之前,正念是心理学领域论文最大的增长点3
  • 寺庙办禅修营被列入「中国好生意」,MBSR 正念减压培训也如火如荼,正念导师如雨后春笋四处萌芽;
  • 硅谷的冥想之风更是漂洋过海,将冥想吹成了百亿赛道,吸引了投资人们的广泛关注。

在学术声誉、发表偏好与资本逐利等多重因素的驱动下,几乎没有人提及它的潜在风险。我并不是说练习正念就会有副作用,但这个领域的信息非常混杂,国内离信息源又比较远,市面上的东西可谓千奇百怪。考虑到这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身心的操作,如果你在从事或者教授相关练习,或许你有必要知道你在干什么。

词源

首先,什么是「正念冥想」?

想必大家已经知道,正念一词源自佛教。

正念(巴利语 Sammā-sati、梵语 Samyak-smṛti),「念」(Sati / Smṛti)的梵语词根 √smṛ 原指记忆,在经文中也有一些与记忆直接相关的用法4,所以翻译成念(即思念、记忆);但这个词在佛教经典中被赋予了更广阔的意涵。

中国作为一个佛教古国,本来就有这个词。不过,佛教经典只有「正念」,「冥想」是道教术语,它们不会同时出现。目前市面上流行的「正念冥想」一词,实际上源自美国:

  • 在英语中,正念(或「念」)通常译作 Mindfulness;
  • 不管是学佛、修道还是练瑜伽,静坐冥思都被称为 Meditation,中译「冥想」;
  • 合即 Mindfulness Meditation——正念冥想。

要了解某种事物,有必要先了解它的历史。接下来分成心理学与佛教两个部分,简单介绍当代正念练习的由来。

心理学

尽管佛教早在淘金热时期已随着华人移民进入美国,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也深刻影响了学术界与神秘学界,但直到五十年代,借着杰克・凯鲁亚克等作家的作品,佛教在美国才真正「破圈」。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为 U2、古巴、越战、肯尼迪遇刺等一系列事件,美国政府公信力一再下降,反战思潮蔓延,反文化运动爆发。年轻人开始反叛主流价值观,进行各种各样的探索,性解放、迷幻药、摇滚乐大行其道。

1965 年开始,美国政府通过《药物滥用控制修正案》,对迷幻药进行更严格的管控,更多的青年将目光转向东方,寻求解除精神贫困的智慧。廉价航空恰逢其时的普及,也加速了东西方的交流:众多宗教导师前往西方,也有大量西方青年奔向亚洲,通过亲身体验了解东方宗教。

在这众多的探索者中,有三个节点,由于其在传播上的意义,值得特别提及:

  1. 1968 年,披头士乐队去印度学习冥想并创作出大量热门歌曲,成为当时的热点新闻;
  2. 1974 年,19 岁的乔布斯买了张单程票,去印度旅居 7 个月(1976 年, Apple 1 个人电脑面世);
  3. 乔・卡巴金(Jon Kabat-Zinn)的推动。
电影《乔布斯》中乔布斯和友人在印度穿梭的一幕。乔布斯曾宣称自己的创造力与冥想有关,他在印度禅修的故事也被广泛报道。日后冥想风靡硅谷,并通过硅谷的影响力辐射到全球,与成为 IT 界精神偶像的乔布斯有很大关系

而在以上三个节点中,又以卡巴金的影响更为深远。

乔・卡巴金,图片来自 jonkabat-zinn.com

1966 年,就读于麻省理工学院的卡巴金通过前来演讲的菲利普·卡普洛(Philip Kapleau)第一次接触到佛教禅修,开始学习日本禅宗并坚持禅修。后来,他在杰克・康菲尔德等人创立的内观禅修社(Insight Meditation Society)中学习,该社团的创始人们师从于泰国的阿姜查、缅甸的马哈希及葛印卡等,主要基于南传佛教禅法。

1979 年,在内观禅修社的一次闭关期间,他产生将正念引入医学及科学界的「Vision」。同年 9 月,他在麻省大学医学院开启了减压及放松课程(Reduction and Relaxation Program),这一项目后来更名为日后广为人知的 MBSR(Mindfulness-Based Stress Reduction)——正念减压。该项目致力于用美国式的语言,向大众传播去宗教化的佛教禅修方法,著名的八周正念减压课程就来自这一体系。

该方法的内核与形式主要源自禅宗及南传佛教,该体系亦研究了诸多佛教体系及其他印度宗教。将正念与瑜伽结合并进行推广,也是出自卡巴金的创举。

后来,MBSR 在心理学界开枝散叶,激发、衍生出 MBCT(正念认知疗法)、DBT(辩证行为疗法)、ACT(接纳承诺疗法)、MSC(正念自我关怀训练)等等。

较早在美国教禅修的多是亚洲人或前往亚洲学习的西方人,而卡巴金是在美国跟美国人学习了禅宗和南传,可以说 MBSR 更能代表「美式禅修」。在全球范围内,美式禅修的影响力已不在传统佛教之下。

2008 年左右,「正念」通过心理学界进入中国;几乎是同一时间,佛教领域的正念,借助互联网、内观禅修营等在国内传播。正念的影响力逐渐扩大,直到成为研究热点。

佛教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现代内地佛教仅有约四十年历史,几乎无实践传承可言,涉及「正念」的禅修技术,基本上是从国外传入,南传、藏传、汉传都有,但主要来源可追溯到缅甸与泰国,这一部分的介绍也会聚焦在这里。

正念,八正道(Ariyo aṭṭhaṅgiko maggo,八正道或称八支圣道)之一,是在早期经典中即已存在的重要方法。但南传佛教相信「正法住世五百年」,正法、像法、末法共一千五百年,过了「末法时代」修行也没用(当然这个说法现在已打上了补丁),禅修实践因此而衰落,取而代之的是理论研究和密宗实践(南传佛教至今仍存在密宗禅法,比较典型的有泰国法身寺、缅甸帕奥等)。

缅甸的禅修在近代得到复兴:

  • 18 世纪美达维尊者(Medhāvī)驳斥末法论,扭转了这一局面;
  • 19 世纪,明贡西亚多5与雷迪西亚多进一步推动了禅修实践,雷迪西亚多提倡俗家人参与禅修(早期佛教无此风气),奠定了全民禅修的基础;
  • 20 世纪,在殖民压力下,为了寻求身份认同,缅甸人民广泛参与禅修;
  • 1948 年缅甸独立后,政府大力支持佛教发展;
  • 西方世界越来越广泛地参与到佛教的传播中,加上反文化运动的爆发,在这种种因素的共同推动下,全球范围的内观(Vipassana)禅修风潮被引爆;
  • 在这一运动中,除了影响力最大的马哈希及其众多衍生体系,在国际上有较大影响力的缅甸流派还有葛印卡内观、帕奥等,本土体系不计其数。
马哈希·西亚多,图片来自 ksitiputra.blogspot.com/2018/08/blog-post_36.html

泰国的状况与此类似,修行实践衰落多年,直到 20 世纪初,阿姜曼吸引了大量追随者,开创了泰国森林派。目前传到泰国本土以外的佛教派系,绝大部分都能追溯到阿姜曼,或曾受到阿姜曼影响的阿姜查(注:较早进入中国内地的泰国禅法、隆波田的动中禅是个例外,其传承自老挝)。

缅甸佛教的一大特色是,非常尊崇注释书;泰国森林派相对没那么重视注释书,但也不能完全避免其影响。这里的注释书指的是,公元 5 世纪,隶属于当时斯里兰卡的三个主要佛教派系之一的大寺派的觉音尊者,撰写的一系列注释书。12 世纪,锡兰国王强制废除了其它两派,觉音的著作从此成为南传佛教正统。

当代缅甸禅法,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正统注释书以及复注(注释书的注释书)再造出来的——在后面我们会看到,这是造成禅病高发的重要因素之一。

定义

心理学

中国心理学起步晚、从业门槛低,又赶上时代巨变、心理模型失效,导致该领域(甚至包括一些科班出身的从业者)出现了朝玄学发展的趋势。像「正念」这种本就有宗教背景的概念,尤其容易玄学化。

卡巴金的正念在西方开枝散叶,衍生出很多新流派,亦发展出不同的模型;到了中国就更加混乱,很难一一探讨。为了方便,本文仅聚焦于卡巴金。

乔・卡巴金经常被引用的操作型定义(不是经文中的学术型定义,而是实践中用于指导的定义):

(a) paying attention in a particular way: on purpose, in the present moment, and non-judgmentally (Kabat-Zinn 1994)
(b) the awareness that arises from paying attention, on purpose, in the present moment, and non-judgmentally (Kabat-Zinn 2005e).

译为中文即:

(a) 以特定的方式注意:有意、当下、不评判
(b) 从这种注意产生的觉察:有意、当下、不评判

可以简单理解为:刻意以不评判的方式注意当下。

佛教

现代佛教没有统一的定义,每派对正念的理解都不太一样。一种比较典型的操作型定义是:使注意力持续地安住在某种身心现象上。

根据最常用的参考文献《念住经》(MN 10)与《大念住经》(DN 22),这些身心现象被划分为身、受、心、法四类,实践中常用的观察对象包括动作、不净、感受、思维等。

如上所述,心理学和佛教的定义不一样,但都涉及对注意力的主动控制。相比之下,卡巴金的重点在于不评判,南传佛教的重点在于持续。

这两个领域常见的问题也有一定区别,但现在两个领域互有渗透,特别是很多心理学从业者会去佛教进一步学习,因此很难完全分开讨论。

禅病

限于篇幅,本文仅在生理层面与心理层面,各挑一个它们共有的问题来探讨。

生理问题:呼吸节律

在正念练习中,呼吸是最常用的入门方法。

不同流派细节有别,但多与呼吸相关:

  • 马哈希观察腹部起伏;
  • 葛印卡注意鼻端呼吸的出入;
  • 帕奥专注于人中的呼吸并追求禅相6
  • 卡巴金通常引导初学者将注意力放在鼻端或腹部;
  • ……

这种设计在实践中非常容易造成禅病。

呼吸的特殊性

我们的身体中负责调节内脏、平滑肌及腺体活动的神经系统被称为自主神经系统(autonomic nervous system,又称自律神经系统、植物神经系统)。「自主」是指,若非经过刻意训练,无法靠意识控制 —— 我们可以通过躯体神经系统控制骨骼肌,但不能这么直接地控制心跳、血压和消化。

自主神经系统示意图,图片来自 https://www.nysora.com/zh-CN/%E9%BA%BB%E9%86%89/%E8%87%AA%E4%B8%BB%E7%A5%9E%E7%BB%8F%E7%B3%BB%E7%BB%9F/

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例外,呼吸:

  • 呼吸由脑干调节,无需大脑皮层的参与,就有自发的节律;
  • 它又可以被有意识地控制,如屏息、改变呼吸节奏,以及刻意采取非自然的呼吸方式(如胸式呼吸、腹式呼吸等)。

呼吸同时受两个系统控制,也意味着当你带着强迫性去观察它,会影响、改变其自发的节奏。

连锁反应

人的一切都源自呼吸——你的生命,你的感情、思想、行动力,都源自呼吸。呼吸的节奏本来是自然的,适配了身体需求,当它被干扰,偏差随着练习而累积,由呼吸而产生的一切都会从最底层被改变。

通过呼吸练习引发的禅病,一开始是表现在呼吸上,比如胸闷、头胀。然而(重要的事情要再说一遍),因为人的一切都源自呼吸,发展到后面就千奇百怪,什么病都有。

禅修者们都知道,腿疼腰酸、胸闷头胀是禅病,但没有人认为虚弱、中风、糖尿病、胃溃疡、硬化症、强直脊柱炎、某些癌症,焦虑、抑郁、双相、精神分裂,等等,与禅修有什么关系。禅修者理解不了这些现象,最后就归结为业力或鬼神。比如文首那个案例,禅师说他的抽搐是过去世杀牛的业报,让他继续禅修以「消业」。

教学问题

当然,所有老师都会告诉你要放松、不要干扰呼吸,然而这是一句废话——大部分练习者在心理方面已有一定困扰(不然去心理门诊干吗),平时就经常憋气、过度换气,你要他坐在那专门观察呼吸,又要求不能干扰呼吸,实际上很难做到。

另外,把注意力放在鼻尖,通常会病得更快。《清净道论》将经文7中的 Parimukhaṃ 一词解释成鼻尖、人中一带,是南传部分体系的理论依据,但这仅仅是大寺派的一家之言,在实践中频繁引发禅病。 

无独有偶,南传佛教普遍以呼吸作为入门,可能与《念住经》中呼吸被排在经文的最前面有关。与这篇经文对应的汉传《念处经》中,呼吸的位置更靠后,在实践上也相对合理。编排次序的不同可能是口诵传承过程中形成的差异。注释非常拘泥于文字表面,南传佛教(特别是缅甸)偏偏又非常尊崇注释书,才会形成这种无视实践反馈的教学设计。

这就是经院派下地干活的结果 —— 一地鸡毛。

心理问题:边界模糊

当你接触到一个长期练习冥想的群体,很多时候你会感觉这些人平和友善,但是缺乏边界感,对于帮助他人有一种过度的热情,非常容易被控制和剥削。

下面从两个角度分析这个问题:

对「不评判」的滥用

心理学正念强调「不评判」,这源自卡巴金对日本禅宗的学习8

有些佛教徒或灵修者喜欢把「不评判、不定义、不分别」挂在嘴边,都是差不多的意思。例句:

你说禅宗、南传、心理学、早期佛教的正念不一样,这不是又起分别心了吗?(笑)

在早期经典中,正念并没有与「不评判」关联到一起,实践上虽然有这个步骤,但仅仅是一种阶段性的练习,并不是什么终极解决方案。

不是说「不评判」是错的,而是要搞清楚,什么时候用,目的是什么?啥你都不评判、不分别,那你过马路看不看红绿灯?

除了滥用这一观念造成的反智倾向,还有一个问题是持续旁观但不作为而导致的疏离感(在部分心理学正念和葛印卡内观练习者身上表现得很明显)。一些禅修者误以为这种冷漠是佛教中的「舍心」,但真遇到压力了还是会暴跳如雷。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刻意发展的特质,举个例子:

某个学生在学校里被欺凌,ta 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方法能脱离这一困境,为了维持心理平衡,ta 发展出一种旁观的视角,试图将自己与强烈的感觉剥离开;这起到了某种保护的效果,但在脱离这个环境后,维持这种解离反应,并不能改善 ta 的生命状态。

无论是继承了江湖文化的国产玄学,还是有反智倾向且缺乏系统性的美式灵修,都试图灌输一种对境遇听之任之的态度,也都充斥着与「不评判」重叠的一系列观念:标签、抗拒、临在、臣服、尊重、信任、接纳、着相、一体、分别心、不定义、没有界限、全然的交托 …… 这并非偶然 —— 这一观念体系包裹着的内核,可以润物细无声地剥夺警觉(恰恰是早期佛教最强调的素质之一),抹消自主性,驯化受众,并筛掉不易控制的刺头。

破坏神经系统节律

交感神经系统与副交感神经系统,属于自主神经系统的一部分。这两套神经系统互相拮抗,此消彼长:

  • 交感神经适当激活 → 兴奋度、能动性、边界感增强
  • 副交感神经适当激活 → 心跳减缓,身体放松,边界感降低

理想情况下它们以一定节律交替激活,但在密集禅修中,禅修者通常会打坐一整天,身体活动仅限于以慢动作行走(经行),这一节律被严重破坏。长期、持续的密集禅修尤其如此 —— 卡巴金的八周培训课程、佛教的禅修中心,都是密集禅修模式。

一种典型的长期禅修者画像是这样的:什么时候都表现得很平淡,缺乏自发的情感表达,其交感神经系统不能充分激活,缺乏独立自主,决断能力不强,禅修的效果仅停留于禅修中心或隐居独处,难以应对世俗生活中的挑战。与其说是放松,倒不如说是垮掉了。

尽管让很多初学者感觉良好,市面上流行的「慈心禅」亦会引发各种禅病,图片来自网络

这个问题也和泛众化教学的弊端,训练方式与生活的割裂,宗教、国学、灵修团体的权力结构,修行理念中隐含的对情感的压抑等因素相关,经常用于调心的「慈心禅」或「慈心冥想」9也会强化这一倾向。另外,有一种很有欺骗性的状况:有些禅修确实给身体带来了正面影响,主观感受非常愉悦,但也加深了禅修者对社会的不适应。这种影响非常微妙,禅修者自己往往意识不到。这与对中道的误解有关。

这些角度超出了本文范围,会另外撰文阐释。

治疗

禅修是对身心的重构,方法错误必然会导致身心失衡——

  • 如果你从心理学领域接触正念,练习时间不长,产生了一定不适,一般来说问题不太大。我会建议你暂停静态的练习,做一些有社交性、互动性的运动,比如球类运动;多旅游,换一换环境;
  • 如果是禅修多年的宗教徒得了禅病,基本上是治不好的……

这固然是因为其成因非常特殊:大部分慢性病,是因为饮食、环境、气候、焦虑等因素逐渐形成;禅病,却是通过长期人为干预、修改自主神经系统而形成,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这么做。再加上还常常涉及到饮食禁忌、宗教理念、组织结构等等特殊问题,实际情况还要更加复杂。

但这种病之所以难治,并不是因为没有治疗方法,而是因为它的前置条件无法达成 —— 患者必须首先停止自己的练习——相信正常人都能理解这么做的必要性,你不能一边治病一边给自己添病。但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任何长期禅修的「禅霸」10愿意停止练习。

我有位朋友,每天练习安那般那(ānāpāna-sati,观呼吸或入出息念)一小时,头痛、胸闷、浑身难受,他只好再练一小时瑜伽以平复不适,这个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的过程令他倍感困扰。因为针灸的体验令他感觉非常神奇,他对我很信任,于是问我有没有办法。

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图片来自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Sisyphus

我不能不为这个问题中明显的逻辑谬误感到震惊,我迟疑了一阵,还是决定向他指出这一点:呃……你有没有考虑过,只练瑜伽,不练入出息,这样……你的身体不就越来越好了吗?

他的回答是:「修行是必须每天坚持的」。

他来自非佛教信仰的宗教国家,寻访过高山上的基督教隐修院、沙漠里的苏菲派,在印度学了三年瑜伽(在传统学校,不是萨古鲁那种高度商业化的瑜伽),具有这个圈子里罕见的开放性,因为都追求实用、反对派别之见,我们很谈得来。他聪明、热忱、见多识广,却还是栽在这个坑里。至于那些更典型的佛教徒,可想而知已没有举例的必要了。

关于次第

或许你已经注意到,本文并未从佛教经典的角度探讨正念是什么,这是因为我认为对于初学者而言,探讨正念不是什么更重要一些。

早期佛教追求的目标是非日常的,为此有必要追求人类身心功能的极致开发与整合,而临床心理学关注的通常是使患者适应社会,硅谷关注的则是绩效提升——这也决定了它们对身心的理解有着本质性的不同。

按照早期经典的定义,八正道不可拆分。单独抽离出正念中的部分练习,从佛教角度来看,并非正念,而是邪念(Micchā-Sati)。

即便剥离宗教语境,我也认同这一判断:早期佛教的核心简单直接,在实践上却是一个庞大、有机的融贯系统,由各种次第、环节组成。这些环节致力于建立并平衡一系列身体与心理元素,如果缺乏立体的理解,不了解每种方法的使用前提、适用范围,就会造成负面效果。

各种感念和框架共同组成了一个系统,图片来自 gravitymeditation.com

我基于实践与对经文的理解,在这里提出一个标准,以供参考:当你不需要思考的时候,可以做到脑子里大致没有声音,换言之,几乎没有强迫性思维;达到这个程度后,再经过几个其它环节的练习,就适合在呼吸方面做较为深入的探索了。

总结

当代南传佛教的禅修实践,很大程度上是近代再造出来的,是早期佛教的边角料;心理学正念,则是这一边角料的边角料11

它们试图依托佛教早期经典的理论,复制其训练方法,但由于某些因素,又无可避免地趋于劣化。

卡巴金本人就来自佛教社群,熟悉佛教理论,长期面对各种争议,已形成一套自洽的回应: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以非佛教的语言重构了佛教系统,而非片面拣择禅修技巧;他认为不必提及经典中的次第,次第有时反而是阻碍。

对于这些观点,我无法简单地表示赞同或反对。请记住:理念和事实之间有一道鸿沟。身心是复杂的,不能脱离具体场景而判断:

本文聚焦于方法,然而方法只是一方面——哪怕同一派别,有些老师教的个个生病,有些老师就没什么问题;练习者所处的环境、是否参与团体禅修、所加入团体的具体状况,也会产生重要影响。

——学会分辨老师与组织,可能比方法更加重要(这是有血有泪的经验之谈)。

有人说,办禅修营是寺庙最好的生意,心理学的正念培训也已经形成了庞大的市场,「百亿赛道」并非夸张。现在,很多人参加了几个培训班或禅修营,就敢出来教学,经济利益固然是一方面,但也存在其他原因。

本文的内容,我在 2022 年做线下活动讲过一次,在简述正念历史及潜在危害后,现场观众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如何成为一名正念导师」。

我问她为什么要成为正念导师,她的回答是,国外有很多大师,中国没有大师,她想成为大师。

想当「大师」的人还会前赴后继,这个市场的乱象也会继续扩大。

关于禅法劣化的原因,以及科学方法在这一领域的作用与局限性,在后文还会继续分析 —— 这并非一味崇古,这个专栏同样会探讨早期佛教的局限性。

最后,以上是指出正念冥想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并非将其视为绝对禁忌。

实际上我个人对科学界研究正念持开放态度,但我也认为,应谨慎对待身心训练,了解更完整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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