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禁书目录》小说第20-22卷(或动画第三季)中描述了一方通行与魔法师的战斗。对魔法一无所知的一方通行不得不利用他高超的计算力,将一种“未知但存在的法则”添加到他对世界的理解中,以此为基础重新进行演算,最终在自身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成功使用了魔法。镰池和马(小说作者)没有在作品中体现他对神经发育问题有无研究,但远离剑与魔法的日常生活对一类人来说无异于处处是魔法,他们不得不像一方通行一样时刻花费巨大的心理能量进行推理、演算、解析,只为了做到对大多数人来说易如反掌的事情。这种努力可能会持续一生。这类人通常被其他人称作阿斯伯格综合征人士。 

“你很特别” 

    当偶然读到阿斯伯格综合征专家托尼·阿特伍德 (Tony Attwood)未能成功识别自己的孩子是阿斯伯格人士的新闻时,我猛然回忆起十多年前时幼年的自己得到过的诸多诊断中确实有一个是“阿斯伯格”。将阿斯伯格的表现与自己逐一对照,我意识到环绕着自己的谜团突然解开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认为我与众不同(尽管通常是正面的含义),为什么我和别人对“普通和理所当然”的定义有如此大的差别。我也明白了自己从小体育不及格并不是因为与同龄人相比疏于锻炼,我认不出别人的脸不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我所感慨的人类对我表现出的不可预测性也好、别人感到的我散发出来的疏离甚至因此产生的对我的畏惧也好并不是因为这世界本就是混沌而无可救药的、也不是因为人类之间本就是不可理解的。我甚至理解了一些过去让我感到被伤害的人:难不成,对面也是个阿斯伯格?

     1944年,奥地利医生汉斯·阿斯伯格(Hans Asperger)描述了一类儿童。他们共同具有社交贫乏、沟通不良、具有特殊兴趣的特点。1981年,洛娜·温(Lorna Wing)结合半个世纪以来欧美许多学者独立记录的类似儿童,提出了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概念。它特指孤独症谱系儿童中具有高功能、高智商的一极。

     阿斯伯格儿童经常表现出较低的社交兴趣,与此同时又对某些事物呈现出极高的热情(即“特殊爱好”,如昆虫、火车、自然科学等)。相比于变换不定的社交场,他们偏爱具有鲜明逻辑的物质世界,往往在幼年时就可以像个专家一样用只会在论文里出现的语言风格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爱好。他们中的大多数(约2/3)表现出很高的语言天赋(指语言智商明显高于操作智商),学说话比一般人早或早于学走路,能够轻易掌握复杂的语法规则,因能出口成章而被大人称赞。他们中的一些人最终发展成了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或是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的成功人士——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又或者足够坚强,足以打破作为这些优势的代价而被施加的沉重枷锁的话。 

    这些枷锁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先天的能力缺陷。他们在幼年时期并不觉得社交有什么必要,沉浸在对特殊爱好的钻研中,等长大后面对失去的童年追悔莫及;他们在面对其他人时常常感到焦虑和无助,并且无法识别普通人习以为常的社交信号。他们可能记不住人的面孔,看不懂人的眼神或肢体语言,又或者识别不了emoji的含义;他们可能会下意识地躲避目光接触,以至于被人误解为“永远是冷漠脸”;他们可能对某些感官格外敏感,一些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物(例如刹车声、太阳光、又或者是衣服领子与脖子接触时的触觉)会让他们全身颤栗眼冒金星;与此同时,他们又有一些感觉格外迟钝:他们经常满身伤痕而不自知,甚至有的人生了重病却感受不到疼痛。他们的身体协调能力经常远不如人,会时常平地摔、被别人看来莫名其妙的东西绊倒,工作记忆有时也不可靠,很容易弄丢手边的东西。长大以后,他们对社交的看法和别人很不一样,无法把握与人接触的边界,也无法分清友情和爱情,会轻易地信任别人,然后一次次地受伤。

     当我在回忆这些特征时,依靠的并不是我对书本的机械记忆。我根本不需要背诵讲述阿斯伯格的书里的内容,因为我自身就是活生生的参照。或者说,我只是在书写自画像——读书时,我只是在照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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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石头的高松灯。她符合相当多阿斯伯格的特征

    当前的主流观点是,这些缺陷完全是先天的、生理性的,由遗传因素决定。它们不是因为后天创伤,不是因为社交经验不足,更不是因为阿斯伯格的孩子们的认知出了什么问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别的孩子云云;他们的动作笨拙也不是因为不懂得自理。所有的这些表现都不是孤立的。2000年DSM-IV阿斯伯格诊断标准规定,在一个人具有社交缺陷和特殊爱好、并因社交能力缺陷导致社会功能显著损害、且没有语言迟钝、认知迟缓,也没有其他精神疾病时,才有可能被确诊为阿斯伯格。也正因为这些表现互相联系,在阅读书籍时,我才会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如此,我们是阿斯伯格,我们很特别,我们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对阿斯伯格人士来说,NT(神经典型人士)同样很特别,和其他人也都不一样。他们仿佛拥有一种超能力,能够轻松建立和维持社会关系,在社交时能毫不费力地说出阿斯人想破头也未必能想到的话语——他们是何其可畏可敬,居然能做到说话时盯着对方的眼睛,还能读出其中的意涵!阿斯人时刻观察着周围的NT,试图从中模仿和学习。《阿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的作者写道:阿斯人是潜伏在人群中的人类学家。 

“劣等感” 

    在《阿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全书开头处,作者虚构了一个典型阿斯伯格儿童的故事。这个小男孩在幼儿园里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太和人接触。一位女生觉得他善良而独特,邀请他来家里做客;他一进门后,立刻对着女生的母亲讲述电池的结构、性能、历史、分类,女生的母亲几经暗示他都没有理会,最终母亲不得不直言“你该到外面去找她们了”。

     这样的孩子很难讨得一般人的喜欢。在同龄的孩子看来,他们与人格格不入,无法成为朋友;因为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们经常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他们面临无人理解的境地,不知道可以向谁求助:在他们看来,众人皆是不可知的黑洞。为数不多的朋友通常是一些异性孩子,因为异性孩子可以把这种不同当做是性别差异而加以包容。 

    越是长大,他们越发现自己和别人的差异。他们开始觉得没有朋友不行,想要和别人接触,却发现面对别人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一生是受挫折的一生。他们忍耐着下一秒就和对面结成生死之交的渴望,鼓起勇气走到别人面前,眼睛含着紧张的泪水而只能低着头躲避对方疑惑的目光,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能一个人跑回去,擦擦眼泪心想自己又失败了一次。 

    即使已经功成名就,这种社交能力的缺失时常也相当明显。物理学一代宗师保罗·狄拉克在一次演讲结束后遇到观众提问,他却一言不发呆立数分钟。当主持人试图打破尴尬时,他答道“刚才这位先生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观点,没有向我提问。”狄拉克是有名的“怪人”;若没有大科学家的名头护身,这样的人在社会中往往会收到格外多异样的眼光。 对他们来说,正常的人际关系是如此可望不可及。我曾经痛苦地写道:

     “我依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街边彻夜玩耍的人会在四天后永久拉黑、为什么约好要经常一起出去玩的人会在两天后再也不回消息、为什么极为热情的人会毫无征兆地全平台删除、为什么路边来主动加好友的人会在通过后不久就删掉、为什么一年来无话不说的人会在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之后留下一句“如果我都能成为你重要的朋友那你的圈子也太低质了”然后删掉。有人说,这是因为你无法理解人之间的距离,你跟谁的距离都要么是零要么是无穷大;有人说,这些现象再正常不过,正常人的社交本就是大浪淘沙快来快去;可是人类呈现出的不稳定性、不可预测性让我感到仿佛要被碾碎了。我又觉得这是何其可悲:本可以用于创造出无穷无尽的东西的心理能量却被用于架设距离;我想,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人,为什么不能永不背叛?我已无法理解了。我们眼中的世界何以如此不同?”

     当我读到《阿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里对普通人的童年的描述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你们从3岁开始就可以有朋友?为什么你们仅仅是“玩一个相同的游戏”就能建立友谊?为什么你们甚至有“筛选”朋友的权利?我仿佛是在名为阿斯伯格的监狱里被关了16年,第一次知道别人的童年是如此丰富多彩。我的人生有一半的时间被删除了。

     可即使我说出这些悲鸣,时常也不被理解。有人说,你接受了命运那么多馈赠,能轻易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成就,还有什么羡慕的?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我只能哭喊着说,请造物主把硬塞给我的“才能”收回去罢!我不要这些东西!别人说,普通人难道就不会因为社交而困扰?他们难道不会累?我说,但你们有选择的权利,而我们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社交,我们是被命运剥夺的人啊!难道能看着没有四肢的人而说出“长了四肢才不好呢,你不得不忍受胳膊腿经常疼痛的苦恼”这种话吗? 对我们来说,这些缺陷才不是获得那些“优势”的代价;正相反,那些“优势”才是命运因剥夺了我们太多而略感愧疚才带来的补偿。

“成为人类” 

    开启社会化进程的阿斯人仿佛生来就是《人间失格》的主角:计算揣摩着别人的想法,装出一副搞笑面孔来迎合别人,却一次也没有觉得这种伪装开心过——甚至连这一点都会契合:阿斯人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表情。阿斯人又十分擅长逃跑,他们完美符合卡伦·霍妮的“疏离型人格”的特征——但这不是他们有意逃避,而是因为对他们而言独处是最有效的回血手段,因此他们也会认为只要让别人独处就能让别人开心。 潜藏在人群中的人类学家时刻想要成为人类。他们会细心观察,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别人在社交中是怎么反应的,尝试用逻辑推理来破解社交的秘密。在这方面,阿斯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位于孤独症谱系中的智商顶点,足以靠推理计算来弥补一部分先天不足。慢慢地,通过模仿和试错,他们能够建立一个人际关系大数据模型。

     我问作为NT的爱人:难道一般人就不是这样的吗?在我看来,一般人交朋友也要反复碰撞,只不过他们开始得更早。可我的爱人说,完全不是这样的。一般人在有了基本的见识之后,就会自发涌现出一种直觉,能够立刻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不再需要进一步模仿和学习。在我看来,这不可思议。

      这种思维差异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如,当我在高中时,老师一说要摆桌子,大家就会自发动起来,最后形成一个统一的摆放方式。而我无法理解:在没有人告知最终规划效果的情况下,人们是怎么知道要做什么的?再比如,前不久有人对我搭话说“我们中只有你不是小学生字体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之前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它超出了我的数据库范围,而我的爱人听闻后目瞪口呆。 

    我的爱人又向我举例:赵本山小品里说“猪撞墙是因为它不知道脑筋急转弯”,我知道它的笑点是“脑筋急转弯”的二义性,却不知道它还有一个笑点是暗示范伟是猪。直到后来,我看到有人解释了这一点,才将“笑话可能会指涉说话人”作为一种新的法则加入到系统中。 

    这跟CPU与GPU的差异极为相似。依赖CPU运算的阿斯人不得不付出格外多的心理能量才能达到差强人意的社交水平,这导致了他们在成年后极容易疲惫和抑郁。可即使如此,阿斯人依然愿意挣扎,哪怕遍体鳞伤,也想探知心为何物。 在社交软件的个人介绍里,我写道,要将心像洋葱一样剥开来给对方看。诚实地说,当写下这句话时,我并不知道心是什么。我只是觉得,别人都有,或许我也有;如果没有的话,就用橡皮泥捏一个,然后设法让它跳动起来,为此我可以摸爬滚打一生。 

    目前不存在针对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药物。对于阿斯伯格人士,主流的观点是需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与别人不同,也让别人明白他们是不同的,不能用刻板的尺子来框住他们。我的爱人说,当她还不了解阿斯伯格时,就知道了我和别人不同;她和我争吵过,体验过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痛苦,然后试着去相信我没有恶意,接着突然就明白了。 在亲密关系中,阿斯伯格人士往往会在前期表现得像个天使,是个完美恋人——这是他们在不断的试错后用满身泥泞换来的大数据的结果。可一旦关系深入,超出训练集的边界,冲突往往就会立刻爆发。如果伴侣不了解阿斯伯格,往往会感到极度的失望。从这个角度,我是幸运的:她没有在这个阶段跑掉,反而是选择去相信我。

    可是,存在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人的幸运只不过是万里挑一。若不依靠侥幸,就必须借助觉知。唯有阿斯人能够实现充分的自我认识、社会上的一般人也都了解和接纳一种与己不同的存在,阿斯人才有可能不必去祈祷万里挑一的侥幸。大家需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依靠CPU或GPU来行事;用CPU奋力挣扎的人和用GPU真诚待人的人是平等的,并没有一方比另一方优越。也就是:“和而不同”。 

     在《阿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的最后,作者给出了全书开头的那个虚构的小男孩的未来。在朋友们和而不同的接纳下,他长大了。他的特殊爱好帮助他获得了出众的事业,他也遇到了能够理解他的爱人。而我的爱人则说,阿斯伯格人看似难以相处,可当真正走近他们时,仿佛能看到一朵开在石头上的花。